以下,是我的讲话全文——
各位朋友,新年好! 感谢诸位,能够在肉山酒海的应酬中,抽出时间来,光临我的便宴! 我感谢你们,还因为你们的勇气。 大家知道,我有幸与顶尖级的、明星疾患——癌,交上了朋友。 有位朋友,在接到我的邀请后,就对通知他的人说,“叫老×,取消这次饭局算了!正月里,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情!”我丝毫没有责怪他意思,我理解。但是,你们能来,是需要勇气的。 我请你们来,有三项内容。 第一、介绍我的病情,包括目前的求治情况。因为大家都很关心。第二、这是春节,本来,我就是要与许多朋友相聚的,我已接到了不少邀请,但那是分散的,现在,就来个一锅端吧。此后,我们可能会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了,我得去接受检查、治疗……(有句话,我没有说出来——我也有可能在手术台上下不来)第三、我要向你们求助。希望你们提供,关于治疗肝癌方面的信息。 (4月11日写——)下面,我来讲一讲,我发现癌症的过程。 有些朋友知道,也有一些朋友可能不知道,我得过乙肝。那是在1983年。开始,我检查得还是蛮勤的。后来看看,肝功能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了(一直到现在,查出了癌症,还是正常的),就慢慢地,检查少了。最近,有好些年,不检查了。 我疏于检查的另一个原因是,社会上普遍存在着的,对乙肝病人(包括“健康带菌者”)的岐视现象。像我们报社这样的单位,算是文明程度比较高的,也不能少免。在我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,去上班。便有人跑到医务室去,大吵大闹,说是像×××这样的乙肝病人,怎么能让他上班!那吵嚷者,被医务室的负责人“骂”了个狗血喷头: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自私的!难道你永远不生病了?!我所在的部门负责人,也拒我回本部。医务室的wang——负责评估我健康状况的医生,被上级部门叫去“质询”。问:“你能保证他不复发么?” wang答:“根据他目前的检查指标,是完全可以上班的。医院也是这么建议的。至于他会不会复发,我怎么能保证?好好的没病人,都要生病呢!” 我非常感谢这两位仗义执言的前辈和兄长,他们与我非亲非故,除了我去看病,他们给我开药之外,没有什么何交往。而且,我进报社不久,头上没有任何乌纱,完全属于“无名鼠辈”。他们得两面作战,且对“冒号”出逆耳之言。他们的这种做人风骨,一直成为我人生的楷模。 我那时候,年轻气盛,跑到办公室去,把我们的头骂了一顿,这是真正的骂:“你这种人,一点人情味都没有!人家国外做元首、王妃的,连艾滋病人都不岐视,还要去与他们握手。你有什么资格当领导!” 我还得感谢,人事处的一位善良的女领导,她极尽斡旋、帮助,才使我得到回本部上班的资格,饭碗头不丢。 人是去了,那位闹嚷者,以及被我抢白过的“冒号”,表面上都对我还客气,实际上,把我作瘟神对待。我所碰触过的东西,那闹嚷者视之为“疫情区”。当我走过去的时候,他们会巧妙地避远,仿佛在被我推向前去的空气里,有成群结队的乙肝病毒,向他们扑将过去。那日子,你们想像得出来,是怎么过的。 后来,我发觉,对乙肝病人的岐视,倒是在那些文化人多的地方,诸如我们报社,以及政府机关之类的单位,更严重些。医院里的医生除外,他们懂。工人叔叔和农民伯伯,比较“马大哈”,他们凭经验,对肝病的防范,一般只集中在肝炎的急性发作期。“半瓶子水晃荡”,事情就多了。当然,我也赞赏,闹嚷者和不让我回部里的“冒号”们,所具备的自我保护意识。只不过,要有度。 我今天旧事重提,并不是说,对那些曾经给予我伤害的人,还心存怨恨。事实上,我与闹嚷者和不让我回部里的“冒号”,后来相处得也还不坏。我只是希望,全社会,不要再去伤害,那些可怜的乙肝病人,以及他们的家属。多一点同情心罢,人不能过于自私。 在那种境况下,我生怕检查得多了,万一哪项指标不正常,被人发现,又会失去上班的权利,仅靠打了折扣的病假工资生活,我怎么养家糊口。 那时候,我的婚姻出现了危机。我想挽救一下。不正常的指标,显然是一项破裂的催化剂——至少,我是这么认为的。 那时候,我的神经,也比较脆弱。生怕那化验单上,出现不好的指标。每次去取化验单,一颗心,都是揪紧着的,好似上刑场一般。看着是好的,便欢欣鼓舞;坏了,沮丧万分。于是,我采取了一种驼鸟政策——少检查,让那感觉,就永远定格在“正常”上。这许多年,医务室的wang,和H医院的zhang,都多次提醒我,要经常做检查。那个AFP(肝肿瘤指标),也要验。我想,肝功能反正是持续正常了,肝炎这一块,应是无事。若是查出癌症来,却如何是好!听说那肝癌,是没得治的。查出来,又有何用!还不如由它去。反正,我饭吃得下,觉睡得着。这几年,我的自我感觉,越来越好。冬天去登山,夏天游泳。而且一上山,就是六七个小时,走十几里地。下水——富春江,是上午十点来钟下去的,中餐在沙滩上用——点了饭菜来,下午三四点钟,才恋恋不舍地出水。差不多,每天还去跑步…… 这一次,为什么会去检查的呢? (这部分的内容,前面已有叙,略) 听到这里,也许有的朋友,会感到后怕——我的妈呀!我跟这家伙又吃又玩,会不会传染上…… 肝癌,我已经告诉过你们,没有传染性。乙肝呢,我可以负责任地对你们说:靠着我们的这点肢体接触,比如握个手,跳个舞,以及吃几顿饭……是完全不可能传染的。 在我患病(乙肝)期间,看了不少的书和资料。尽管有些文字认为,除了血液传染,唾液、精液……等等,也会传染。但根据我自己的体验,以及对周边人群(包括两次去疗养院)的观察,上述结论,缺乏现实依据。至少,我还没有看到、听到过,这样被传染的病例。我得乙肝之后(包括“大三阳”期间),大致是什么也没有隔离。就是有那么几个月,在我的婚姻出现危机的时候,前妻想出国去读书,怕感染了通不过对方国家的体检,才分了一通碗筷。之前之后,我们都一如往常,其间,还不慎怀孕两次,作了人流。她每次在单位里体检,都是好好的,还献过血。在我的乙肝被检出之后,我们过了十四年。我的“带菌”期,应该还要长一些。我的孩子,在我身边呆了十五年,也是好好的,没见有什么“阳性”。 (4月12日写——)我所熟识的一位领导,他的夫人和两个孩子,都是乙肝阳性,几十年了,他每次体检,都没事。脸色红岑岑的,精神相当好。还有一位当头的朋友,他自己阳性,可老婆孩子,也是平安无事,十几年了。据我观察,那些有阳性患者的家庭,阳者长阳,阴者永阴。还不见,有一个或几个阳性,把另外的给染了的。不信,你们可以去留心一下,你们身边的情况。当然,母婴垂直传播,另当别论——那也是属于血液传染的范畴。 总之,乙肝的传播,与甲肝完全是两回事。所以,你们大可不必担忧和害怕。 如果,我把你们给吓着了,我在此致以深切的歉意! 今后,我只要还有力气,就车照开,茶照喝(到梅家坞等处的农家去),山照爬,写作照写。 朋友们若还想与我一起出游,可以在网上通知我。餐饮我用卫生筷。 那些因为心存担心,而不再与我同游的朋友,我充分理解。我会永远记住,你们曾经给予过我的关爱和欢乐! 借此机会,我要向诸位朋友提出忠告: 接受我的教训,体检一定不要拉下! 至少要一年一次。有人认为,上了四十五岁,最好是半年一次。如果我能检查得勤些,早发现了,治疗就不会这么麻烦。小肝癌的治疗,依目前的医疗水平,要容易得多,预后也会好些。其他的肿瘤,亦是如此。当然,最重要的,还是调动各种手段,强健你的身体,提高免疫力,防患于未然。 我得了这玩艺儿,大家最关心的,首先是我的情绪。 确实,这对于治疗,也至关重要。据杭州市癌症康复协会肝癌小组的统计,那在身边倒下去的病友,有30%是死于不可逆转的原因,比如到了晚期,肝硬化、腹水、浮肿、功能衰竭……等等,病情实在太重;有30%,是死于化疗。这治疗,还真得小心;另有40%,则是被吓死的。 本人有幸,从这40%里逃出来。 现在,大家可以看到,我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吧。 可以说,我心中波澜不起。从发现癌到现在,我每天都是觉睡得着,饭吃得下。即便是刚刚检查出来的那一瞬,也没有嗡地一下,受到什么打击。(事后,我用一句文绉绉的话来说,就是“忧郁和恐惧的种子,始终没能钻进我那坚硬如岩石的心房。”我现在润色这篇文章,距事发已近八月,亦是如此) 对于这一点,医生们不相信——我遇到过好几个医生说“没有不怕死的人的!”就连我自己,也感到奇怪。为什么会这样的呢?细析起来,可能有下面几条原因。 第一,我得过乙肝。报纸上、医科书老在说,得了乙肝,就容易肝硬化, 肝硬化又容易演变成癌……就这么吓着吓着,可能麻木掉了。到后来,潜意识里便打了预防针。真的出现了,就不感到意外。 第二,我这个人,一生没做成什么事,但看书、学习还是蛮认真的。我非常 崇拜那些勇敢的人,处事临危不惧、镇定自若的人。虽然,我做不好那些。我既在书本、影视上向别人学习;也在现实生活中,向周边的人学习。这位冷医师(坐在我旁边),就是我学习的榜样。他青年从杭州师范学校毕业,分配当教师。就那个年份(五几年)来说,他有一个很高的学位,和极崭的前程了。但是,他的双目失明了。在这样的打击下面,他以顽强的毅力,自学推拿,掌握了高超的医术。许多政要、各界名流,都到他那里去推拿。我的颈椎病,大医院没有好办法,他倒给稳住了,快三十年,没事。浙报、经济生活报等媒体,都对他进行过报道。他是我的良师益友,给了我很大的精神教益。我们的文先生(他也来了,是我报社的同事),他本是去赴任升迁的——事业如日中天,却遭车祸,脑壳迸裂,脑浆外流,腿也受残,昏迷71天……当时,医生断言,他能活下来,生活能自理,就是最好的结果。可是,他凭藉顽强的毅力,不仅重新站了起来,还上班,写作,还评上了主任记者的高级职称。我的老朋友王(他从富阳赶来,是我在地质队时的同事),二十来岁时,得了视网膜炎,这是一个要导致失明的疾患。他四处求医,可视力,还是在一点一点减弱。其间,他还遭遇了一次车祸,手臂骨折,经久不愈。如今,他近在咫尺,已不能辨认老朋友了……他长相英俊,曾经是一个前途非常看好的青年。我从不见,他有悲观沮丧的情绪。 所有这些人,都是我心下,暗暗要学习的。 (4月13日写——)我曾经看过一部澳大利亚故事片,《驯马手莫兰特》。主人公莫兰特,是一名军人,也是一位诗人——在这一点上,本人忝似,号称作家。他和他的两名战友,成为一桩屠杀案的替罪羊,被投入监狱。辨白无效。第二天,就将执行枪决。入夜,他走到院子里,仰望星空,诗兴大发——啊,夜色多美好,星星在空穹里眨眼……云云,回进屋内,便挥毫写作。写毕,折叠了,放进信封,封妥了。写上,××大街××号:××诗歌杂志收。委托同室那个可以出狱的小兵,带出去邮寄。我非常欣赏这种人生态度。 第三,夫子的“五十而知天命”,我想,是有生理基础的。 古训道,“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”;“生死由命,富贵在天”……到了这个年纪,就认了。刘备在托孤的时候说,人过五十不算夭寿。我觉得,能活到这个岁数,也算是不错了。 记得我刚患乙肝那阵,情况比现在好多了,就烦恼不已,甚至还哭过。心想,我怎么这么倒霉!现在,相比于那时,情况应该是严重得多,反而无动于衷了。(这些天,我在看人民文学出版社的《外国散文百年精华》,似乎又找到了更多的理论依据。罗素说,“年轻人害怕死亡是可以理解的”,“但是对于一位经历了人世的悲欢、履行了个人职责的老人,害怕死亡就有些可怜且可耻了”。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、德国作家海尔曼·黑塞写道,“学着去死和死都是有价值的天职……一位老年人,他只是憎恨和害怕自己年纪老,憎恨和害怕满头白发以及死之将至,那他就不是登上这一人生台阶令人尊敬的代表”。上帝啊,原来早有定论。可能有人会说,五十来岁,现在还只能算是壮年!这不错,但是如果能够提早一点不惧死,自谓“老人”,又有什么不好呢!) (关于死不足惧的说法,有一部分,与对妹妹们说的雷同,略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