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闻中心正文
“我究竟为什么那么渴望回家？”1
　　□星期日新闻晨报

记者谢岚
　　邱志杰是个艺术家，也是美院教师。
　　今年寒假，他给学生们布置了一份作业：“回家计划”。
　　在这个计划里，学生要和家人谈谈艺术，用照片和实物做一本家谱，如果还有余力，就从家门口的一棵树、一口井、一块石头，或者书报亭的那个老头入手，做地方志。
　　邱志杰自己也跃跃欲试，“我打算和我父亲一起做本家谱。我们家那可真是一部痛史，一部小说啊。”
　　不过，当问道“你为什么要回家”时，邱志杰却愣住了。
　　“不是亲情，不是乡愁，不是乡土文化。”他很肯定地说——然后挠挠头，不解地自问：
　　“是啊，我究竟为什么那么渴望回家呢？”
　　邱志杰，1969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，当代艺术家，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教授。很长一段时间他是中国新媒体艺术的“组织部长”。2000年之后，转向带有文化研究性质的工作。2003年开始，他在中国美院创设“总体艺术工作室”，提出融合文化研究、生命教育和想象力批判的总体艺术理论，从事了大量基于社会调查的艺术项目，如“南京长江大桥自杀现象干预计划”等。邱志杰出任2012年上海双年展总策展人。
　　邱志杰多年没回老家了。他说，今年春节一定要回去看看。
　　回家的意愿很强烈，却和通常的理由不太一样。
　　他自己的家安在北京，父母时常过来长住，因此，回家不是为了亲情；
　　也不是为了打年糕、贴春联、祭祀这些传统乡俗；
　　在他的记忆中，老家是个很美、很有意思的地方。古厝大宅，后院有棵根深叶茂的番石榴树，门前是一片甘蔗地，收割的季节，甘蔗比人还高，风吹梢叶呼呼作响。走出不远，就是海边，孩子们跟着大人去撬海蛎，撬到一个好就吞进自己肚子，爹妈怕吃坏了，就赶紧把娃子揪过来，灌几口高粱酒进去。如今，这个闽南古村落已经被“打工经济”席卷，变身为“开放区”。喧闹的变迁让邱志杰不无失落，但他想回去，又不是为了悼念儿时的记忆，慰籍自己的乡愁；
　　邱志杰一直关注乡村建设，他和学生们在安吉竹乡成立了一个工作室，试着把传统手艺和现代行销相结合，改变手工编织品日渐式微的命运。但他回老家，并不是想去推动乡村建设。
　　那么，是什么吸引着他回去呢？
　　星期日：你回家的愿望很强烈，但又和很多人不一样，我有些好奇，家乡究竟什么吸引着你？
　　邱志杰：被你问住了，我不知道。
　　星期日：这样吧，和我说说，你家乡现在是什么样子？
　　邱志杰：我老家在厦门郊区，以前叫新垵，是当地一个很强的乡，南少林正宗，民风比较彪悍。前几年，我们和隔壁村合并了，变成了一个开发区，大工厂。农民们的地被征了，分到了一些钱，浪荡子们喝酒赌博，两三年内就花光了，只好进工厂当产业工人。我姑妈是个聪明人，丈夫去世后，毫不犹豫地把夫家的祖屋给拆了，用卖地的钱盖了栋专门给打工妹住的筒子楼。七层，每层六个房间，一个房间放四张上下铺，住八个人，走廊尽头有一间灯光昏黄的卫生间，外墙还露出红砖头。我姑妈成功地转型成了包租婆，每个月有好几万的收入。我特别想和那些浪荡子聊聊天，他们可能是我小时候的伙伴。不过，他们都不认识我了，我也不认识他们了，还得我姑妈介绍。
　　星期日：今年家里有什么事情，让你特别想回去吗？
　　邱志杰：邱家的祖屋很大，有好几进，我小叔看到姑妈“成功转型”，很动心，也想拆掉部分祖屋盖筒子楼。我父亲是长子，我这一支是长房，拆祖屋的事情，就要我哥和我的同意。就这个事情，我特别想回去，想在现场。
　　星期日：你是这个家族里混得最有出息的，你是想回去“仲裁”吗？
　　邱志杰：不是，这个事情给我感觉特别真实，我要面对我小叔的要求，面对我姑妈，面对我爷爷奶奶的遗像……里面有特别丰富的东西。我家上一代，就是我父亲这一代，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。那时，二叔在老家办了一个砖窑，小叔入股，第一年就赚钱了。但当最原始的资本主义袭来的时候，大家的神经立刻绷紧。二叔不肯按股份分钱，只想付小叔工资，两人闹翻了。当时，爷爷已经过世，我父亲是长子，奶奶一切都听大儿子的。我爸爸就要出来主持公道，结果被我二叔一顿羞辱。于是，我父亲召开家族大会，把二叔逐出家门。兄弟间有十多年不来往。我和二叔的儿子，那些堂兄弟们本来很熟，突然之间连话都不能说。后来，二叔长子结婚，大摆筵席，但当天晚上我二叔嚎啕大哭。他虽然是村子里的首富，呼风唤雨，但邱家没有一个人到场，被整个被家庭抛弃。这种滋味，他实在扛不住。我奶奶临终时，二叔跪在床前，磕头错误，请求回归家庭。相安无事过了一些年，又旧病复发，几乎闹到要出命案。
　　星期日：讲述这家族往事时，你是什么样的感受？
　　邱志杰：我的家族故事其实只是中国很多家族的故事中平凡的一个。想到这些具体的个人，心里百感交集，但从全局来看，有时候会想到老子说的“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”。历史发展，用天地为炉阴阳为炭，个人只是一些等待熬炼的粗糙的物质。我曾经写过一个电影剧本，叫做《爱拼才会赢》，讲一帮北京的摇滚青年在闽南闯荡的经历，里面就有我二叔、我爸的经历，也有许多晋江老板的原型。我在石狮呆过半年，接触过很多老板，大部分做服装起家。现在一些大腕、天后，当年好多都在石狮歌厅唱歌。一位女歌手告诉我，那时候唱一晚上是没有钱的，就看能得到多少花篮。老板为了捧歌星，就斗花篮，斗到烧钱，斗到拔枪。有时候，她得爬到地板上，穿过桌子腿椅子腿去抢花篮，头上枪子儿飞来飞去。还有一次，她正唱呢，突然“啪”一声枪响了，一个大佬转身向身后的马仔怒目而视，一个耳光就甩过去了，那马仔捂着脸，带着哭腔说：老大，她她她实在唱得太好了……福建老板给人留下了“爆发户”的形象，但其实他们很丰富的。有的老板和女歌星发生真感情，但家里又有大老婆，大老婆都是当年跟他们冒死偷渡去香港，一起打拼的人……他们也有真感情和人生的无奈。有些老板是很粗俗，但重感情，有担当，有情有义。
　　星期日：这个剧本挺不错，你当时想把它给谁拍？
　　邱志杰：杨德昌。这个片子只有杨德昌能拍。而且杨德昌拍闽南话最好，可惜他死了。
　　星期日：杨德昌的电影，比如《麻将》、《独立时代》、《一一》里，有哪些东西是和你的剧本相似的？
　　邱志杰：杨德昌对时代动荡中个人的疯狂和无奈有着深刻的悲慨之情。《独立时代》中的儒者，送别一种伟大的传统，中国人基本上毫无保护地走进现代的乱局之中。杨德昌用表面很搞笑的方式来叙述，含泪的笑，这种方式很闽南。这是我觉得特别投机的。我特别注意到《一一》的片名字幕用的是弘一法师的
，我能理解那种重新寻找中国式的精神超越方式的努力。外来的方案，不见得能真正解决中国人的不安。
　　星期日：我能感觉到，你在讲述这些回忆时，很投入，很高兴，情绪很丰富。
　　邱志杰：是啊，一到“底层”，我就神清气爽。遇到知识分子开研讨会嘛，我就觉得很麻烦……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带着学生“下乡”。传统上美院下乡就是去写生，我去中国美院当老师后的第一件事情，就是把下乡改成“田野调查”，把社会学和人类学引进艺术创作。“田野调查”必须有问卷、笔记，回来要写调查报告，做口述史，然后才有艺术创作，从2003年到现在，我们“调查”过北京的地下旅社、华西村、石雕之乡……已经蛮成熟了。这和我自己的经历有关。1990年代初，我一从美院毕业，就去陕北、山西“田野调查”，一个县一个县“扫描”去过，除了看古迹，就接触到老百姓。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，1991年在南泥湾，遇见一个老头在打场，我就拿起相机去拍他。忽然，他对我特别热情，说，到家里去，到“咱家”去。我跟着到了他家，他打开箱子，摸摸索索地拿出一包压箱底的白糖，一定要我喝碗糖水——那里穷，白糖很珍贵。后来我意识到，他是有求于我，希望我帮他拍张照片。他老婆快不行了。他把老太婆从炕上扶起来，并排坐着，让我他们拍了一张照片——这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合影。
　　星期日：我看过你给美院毕业生的一封信，我感觉到，你现在的生活状态不错。
　　邱志杰：自从当老师以后，我深刻意识到中国文化中的“接力棒思维”，任何人只是接力棒中的一个。今天我站在这里当老师，二十年后学生中的优秀者会站在我的位子，对着下一拨年轻人说话。我想这是中国传统文化里非常核心的一种东西。当了老师后，我特别自信，又不会狂妄。
　　星期日：不过，你那么渴望回老家，某种意义上，是不是现在的生活有些“苍白”？
　　邱志杰：不是苍白，是信息过剩，系统化的选择和过滤机制不够有效，所以会有不安。我们在河北曲阳做田野调查时，遇到一个民间艺人，他来找我聊，他说自己为玉树地震做了一个玉雕。他说话就像接受采访一样冠冕堂皇，报出肯定过他的创作的名人，都带着完整的官衔。后来我感觉到，他是想通过我们出名。他走后，我跟学生说，大家不要笑他，这个工匠身上流露出来的对权力的崇拜，对资本主义成名的渴望，以及小农的狡黠，就是今天中国的“精神病”，换一个环境，你也会这样，我也会这样。这是我们一个民族的精神病，一个时代的精神病。
　　星期日：你有这种精神病吗？
　　邱志杰：我肯定是分享这个病的。我的精神病主要在时间上。我特别特别忙。我必须赶来上海开一整天双年展的筹备会；我必须赶回杭州面对我的学生，包括他们的情感困扰；我必须飞回北京陪我女儿，去年在曲阳下乡，接到老婆的电话，那天是女儿三周岁生日，老婆说我连续两个生日我都没陪她过了；我还必须回厦门去看我姐夫，肝癌晚期，我姐姐痛不欲生，我在他们会好得多……时间上，我特别分裂。我们都是被绑架的，被三十年的发展、被职业生涯，甚至被生活绑架了。我曾写过一句话：“我用消耗来滋养自己。”
　　星期日：你怎么面对自己的分裂？
　　邱志杰：我内心还比较强大，没有让它撕裂我的生活，但我仍然需要一种真正的短兵相接的东西。
　　星期日：所以，这次回老家，面对要不要拆祖屋的家族事务，是一次真正的短兵相接？
　　邱志杰：是的。以前也回去的，清明扫墓，春节，但那些是被给予，被安排的，不是我选择的，没有真正参与。如果没有真正的参与，这个地方就不是真正属于你。这次的家族事务，是我人格成熟后，和这个地方真正地建立关系。那既是我们家的家族史，也是整个中国三十年的心灵史。如果我和我的父母之邦不能真正地建立关系，那么我的根，某种意义上被掏空了，我不能忍受。
　　邱志杰做起艺术作品来，常常动静很大，作品本身体积庞大，手法多样，录像、装置、绘画、雕塑、实物……不拘形式。圈内好友高士明说他是“集成电路板”，“盘根错节、迷宫一样的艺术家，作品底下有一个庞大的系统在支撑着，生产的作品加起来成为自己的一个世界。”在拆屋建楼这桩家事俗务中，邱志杰同样投射了自己的系统和世界，有对个体、人伦、家族、地域、乃至国族的感受和思考。它并不一定带给他直接的艺术灵感，却给予了他现在最稀缺的东西：心灵的滋养。
　　我们都是被绑架的，被三十年的发展、被职业生涯，甚至被生活绑架了。我需要一种真正的短兵相接的东西。
01·众车云集火热猜年度车奖项赢取大礼 01·2011福建年度策划：2011有微博，有温度 01·上微博养龙抽百万大奖房子钻戒任你拿 01·2012大象台首播我的娜塔莎 01·全国首部城管题材微电影《我的城管女友》 01·001旅游国内外景点查询 01·001育儿育儿实用工具库
公司